本文作者
张大青,又名张大星,1978年考入中国人民大学档案系,1981年赴美留学。现为电影制片人、编剧。
有一个我很尊重的女演员朋友说,一个人如果总是写过去的故事,那势必就意味着这个人已经进入怀旧的年纪,老了,生活不再有新的东西,不再有新的希望了。
但我却认为,逝去的希望也是希望,也更是明天的动力。
1978年,我外祖父从上海到北京住院治病,需要有家人在病房里“陪床”,家里让我去过多次。外祖父是个化学家,1952年从美国绕道欧洲回国,以后就再也没有能够回到西方。他的病是老年肺气肿,用他的话说是“无药可医”。我陪他说话时,他已经常是两喘出一字,很痛苦了。但外公是个爱说话的人。他讲的几乎都是他刚刚幸存活过来的“文革”时期的遭遇,也是他病重如此的直接原因。(顺便说一句,外祖父“文革”挨整的罪名之一是“反右”时他的反动言论:“我不是纯业务主义者。我是纯、纯、纯业务主义者。” “反右”时外祖父还没有肺气肿,铮铮一条汉子。)
外祖父,妈妈和幼年的张大青
他说,造反派曾连续多日把他关在阴冷潮湿的地下室里,晚上不许关灯,让他不能入眠,整夜地咳嗽。有一次让他出去了,但让他在下雨天变得非常腻滑的那种不规则石块铺就的上海小街上,踩着被抓时脚上穿的有后跟的皮鞋走了很久,饿得几乎虚脱。到了一个地方,有人给了他一个又黑又脏的小饽饽,然后让他跟着喊口号。他开始完全不明就里,后来知道那叫“忆苦思甜”。跟无数其他“文革”受难者相比,外公的遭遇,凭良心说,没有什么特别稀奇的。但是,现在时兴怎么说来着,时代的一粒灰,怎么怎么就成了一座山……外公的经历也不例外。话说1978年,美国对绝大多数中国年轻人而言却还是个很遥远神秘的地方。越是遥远神秘,自然就越让人好奇特,别是让年轻人好奇。有一次我去陪外祖父时,就问起他美国是什么样的。当然,我问他的原因,除了好奇,更有想要岔开他,不再谈那些让人情绪低落的“文革”经历。谁曾想,一听我问美国,外公的眼睛突然就亮了起来。 他缓缓地伸出一只手,食指向天,意思是要我注意听他的。
外祖父推着幼年张大青和弟弟
“我……(喘气)我……我给你唱,(喘气)唱……唱一个,歌。(大喘气)” 我嘴上没说什么,但是心里想,您说、说、说话都这么困难,还能唱、唱、唱哪门子的歌?正想着呢,他却已经开始了。他唱的是英文,但歌的节奏极慢,所以即使是当时,我也大概都能听懂。为了不让大家跟着他受罪,请让我翻译歌词时,还是把他喘气的节拍通通省略,只留下大喘气的节拍吧:旧金山(大喘气),请敞开你金色的门。
你不会让任何人等在你的门外(大大喘气)。
旧金山,(大喘气)你的浪子归来了,
他对你说:(大大喘气)我将就此不再流浪。
(大大大喘气)……
歌虽然唱得实在不敢恭维,但却很投入。《旧金山,打开你的金门》这首歌,是二战爆发前问世的,获多项奥斯卡奖的同名电影大片的主题歌。该电影讲的是人在与恶势力与灾难抗争时,如何守护自己的尊严和对美好事物以及自由精神的执着的憧憬与向往。话说那个时候,本人还远远不像现在这么学贯中、中、中西,对美国更是毫、毫、毫无了解。无知的好处就是,脑子可以是一张白纸,可画最新最美的图画。于是,我在听他唱的时候,脑海中便远远地出现了一幅画面:一座巨大的金门,可以缓缓地打开,巍然矗立在茫茫大海上,让全世界的“疲惫的,穷困的人们”,驾船驶入……我是明显地把他这个美国西岸旧金山的海上的门和美国东岸纽约的自由女神像搞混了。大家现在都知道,自由女神像脚下,有“给我你们疲惫的、穷困的人们”字样。我那时是在什么历史书上看到的这句话,印象颇为深刻:从未见过一个国家有这样的立国之本的。外祖父后来回了上海,第二年就去世了。据说他死前曾在昏迷中挣扎着,要拉掉身上的各种输液输氧的管子,执拗地喊说不要捆住我,放我回自由……哦,他的死日是那年的7月1日。
黄鸣龙与研究团队在一起
外祖父虽然走了,但他唱的这首歌,我却一直记着。我记得他唱时的无比艰难,更记得他唱时眼里闪烁出来的那种欢快明亮。似乎这首歌是我跟我的老外公之间心有灵犀的一个秘密。(等一下我会把整首歌的歌词附在下面。)
外公画的兰花
十几年后,我生平第一次到了旧金山,一座除了外祖父的这首歌留给我的画面以外,我毫无其它概念的城市。刚到的第一天,我的朋友就问我,你来了旧金山,最想去的是什么地方?我毫不犹豫地立刻冲口而出:我要去看海上的那座门。朋友一愣,问,门? 什么门? 我说,金门。朋友问,你是说……金门桥?我说:不是桥。是一座门。海上的门。我还和他争辩说,是可以打开的,很大的门,从海上很远就能看见的门。(汗!)折腾了几个回合,朋友终于明白了。他告诉我,旧金山没有什么海上的门,只有全球著名的金门大桥。并说,我要是想去看看,他可以开车带我去。
1979年外公去世前,张大青与同学合影
我悻然,但点了头。第二天,朋友就驱车带我去了海湾。到金门大桥时,已是傍晚掌灯时分。我看到,那桥根本不在海上,而只是横跨在两端都是陆地的海湾内。大桥气势宏大,自不必说。但是,我的朋友很快就发现,我似乎不仅兴奋不起来,反而显得有点沮丧,失落,就问我为什么。我沉吟了半天,最后无奈,只好就在那大桥上,面对海湾两岸的万家灯火,给他讲了我的老外公给我唱的歌。上网用谷歌搜了这首极老的美国歌的全部歌词,给大家抄录在下面。看完歌词,也就不难解释为什么无知的我会把它和东海岸的自由女神像搞混了。旧金山,请敞开你金色的门。
你不会将任何人拒在你的门外徜徉。
旧金山,你的浪子归来了,
他对你说:我将就此不再流浪。
其他地方只会让我更爱你,
您是金色西岸的圣光。
旧金山,您的浪子归来了,
永远不要再去游荡,
永远也不要再游荡。
旧金山,是的,当我到达时,我真的会复活。
您会笑看我横斜着挂在有轨电车边上。
旧金山,让我踩着舞步跺遍市场街,
我要爬上诺布山,只为从那地标之巅眺望城市入夜。
世上有布鲁克林桥、伦敦桥与圣路易斯·雷伊桥,
但唯一的一座真正的桥,是你这横跨海湾的大桥。
旧金山,我再次回到了家!
永远不再漫游,
上帝啊,旧金山,我真的回来啦!
不记得是隔天晚上,还是几天以后的一个晚上了,正好赶上美国的万圣节,我跟朋友去看著名的卡斯特罗大道上的万圣夜游行。旧金山是美国同性恋的大本营。万圣节是他们身着各种奇装异服出来炫耀显摆的最佳时日。那晚,我正东张西望一惊一乍目不暇接时,却迎面撞上一队大概有十来个同性恋年轻男子,扭动着腰身,个个一丝不挂,只用白色的床单胡乱缠绕在身上,模仿古罗马人的托加长袍,边舞边行向我而来,口中还唱着节奏飞快的歌。当那队“古罗马人”扭到我身边不远处时,突然,我从那快得几乎让蹈着舞步的他们喘不上气来的歌声里,听到了令我心中一震的、熟悉的歌词:旧金山,请敞开你金色的门。
你不会将任何人拒在你的门外徜徉。
旧金山,你的浪子归来了,
他对你说:我将就此不再流浪。
我惆怅,伫立良久,目送那队歌者,
听着他们的歌声渐行渐远。
旧金山,是的,当我到达时,我真的会复活。
您会笑看我横斜着挂在有轨电车边上。
旧金山,让我踩着舞步跺遍市场街,
我要爬上诺布山,
只为从那地标之巅眺望城市入夜。
……
啊……却原来,当年我的老外公费劲洪荒之力给我唱的这首歌,原本的节奏竟是如此的欢、欢、欢、欢快明亮。百度一下:
作者外公黄鸣龙(1898年-1979年),生于江苏扬州,著名有机化学家。1924年获德国柏林大学哲学博士学位,曾在欧美和国内从事有机化学的研究。以其名字命名的“黄鸣龙还原法”,是数千个有机化学人名反应中唯一一个以中国人命名的反应。1952年携妻女回国,曾任中科院上海有机化学研究所研究员、学部委员。